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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8 章 之子于归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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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番外·之子于归

01·少年春怀似酒浓

昌宁十四年的春日,正逢落薇的八岁生辰。

她的生辰是花期最盛的时候,窗口栽的海棠树已经长成,落薇睁开眼睛,便瞧见它缀满花朵的枝条正在风中轻颤。

这日晨起,她进宫去,先拜见了皇后。

皇后缠绵病榻多年,每年只有春花开的时候精气神儿L最好。

落薇第一次去拜会她时,隔着琼华殿园中深浅不一的海棠,一眼看见了碧窗下端庄美丽的女子。

即使过去很多很多年,她也无法忘记那个情景。

周围的宫人都深深地垂着头,唯独小姑娘什么都不怕地昂着脖子。

因此她先瞧见的是她巍峨的鬓发。

乌黑的发髻朝云叆叇,饰以华丽的金器,形状有祥云、有凤羽,满目琳琅,光彩熠熠——一种慑人的华美。

然而这样的华美之下竟是一张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孔,那种白几近雪色,并不莹润,是孱弱的病态。

这美丽的病容将落薇的视线陡然从发髻间、从衣裳上挪了回来,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几乎忘记了自己来拜会的是王朝最尊贵的女子。

在这样烂漫的春日里,她只感受到了淡淡的哀愁、无法言说的怅惘。

皇后尚未发觉她的到来,她手持一把泛黄的小扇,闲闲地扇着眼前飘得极缓的花瓣。

花瓣之后,落薇缓缓地跪下,冲她行了个礼:“皇后殿下千秋无期。”

听了这话,皇后猛地回过神来,隔着窗冲她伸出手来,温柔地笑道:“落薇?好孩子,快起来罢。”

自此之后,落薇常随着宋泠和宋瑶风前来拜会皇后。

皇后同她的母亲是好友,在嫁入皇城、待字闺中时,二人时常同游。

落薇守在她的榻前,听她眼睛亮亮地回忆起一些从前的事。

母亲自幼身体不好,被家人管得严,鲜少能够骑马垂钓,十分羡慕皇后能打马球。某次马球会上,皇后骑马带着母亲往金明池边的野山上跑,跑累了在山顶的凉亭休息,恰好遇见躲在凉亭后偷偷烤鱼的皇帝和苏舟渡。

那时候皇帝还只是太子,父亲也只是他的伴读,二人自幼在宫里长大,规矩得连每道菜吃几口都记得节制。

四个人在烤鱼上飘的香气中面面相觑,最后还是皇后忍不住,先笑了起来。

每当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,她的面上会流露出一种顾盼生辉的生动神采。

落薇出神地看着她,鼻尖微酸,但当时年纪太小,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。

在六岁那年,母亲病逝之后,只有在皇后身边,她才能隐约地、重新感受到那种温厚的、柔情的关怀。

皇后摩挲着落薇的手,反复叮嘱她要时常骑马打猎,叫自己身体康健。听宋瑶风说,皇后从前是健壮舒展的,金明池边、麓云山上,多少男子都不如她。

直到几年前

一个重阳节,她和宋泠的幼弟在黄昏出生,刚落地便没了生息。

死去的孩子摧毁了皇后的健康和心气,自此之后,她开始长久地缠绵病榻,闲暇之际,只喜欢望着天空和满园的花树出神。

两个小姑娘说到这里,沉默了许久,落薇迟迟地回想起自己一眼瞧见的沉重金器,学着大人叹了一口气。

……

落薇晃了晃脑袋,从繁盛的花林中穿行而过,来到了琼华殿中。

皇后今岁的精神瞧着比去岁又差了些,皇帝求遍了宫内宫外的医官,都无法遏止这逐渐凋零和枯萎的生机。

然而她每次见到落薇都十分高兴,眼睛弯弯,笑得露出了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。

落薇时常为她的美丽所恍惚,回过神来又会胡思乱想,为何宋泠没有继承这一对笑靥?

好想戳一戳,只好去戳宋瑶风的。

皇后送落薇的生辰礼是她手书的“澧兰沅芷”四个字,和一套仿古形制的粉色衣裙。

“此为楚服,芰荷为衣,芙蓉为裳,正配你的名字,”皇后笑着对她说,“落、薇,都是君子爱的字,只是今后若临近水泽,记得不要将衣摆打湿。”

很多年后,她在古远的蒹葭彼岸涉水而行,几乎遗忘香草美人本意,中逢一场大雨时,才恍然明白她所言的“不要打湿衣摆”究竟是什么意思。

落薇换了那件风雅至极的曲裾,本想直接去寻宋泠和宋瑶风,临行之前想了想,还是决意先到琼华殿来给皇后看看。

她来得勤,几位和蔼的老宫人都识得她,便也没有拦路,只是轻声提醒,陛下方才来了,正在同娘娘用膳。

于是落薇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正殿,想给二人一个惊喜,只是她刚走近几步,便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宫人面色凝重地出来,将众人都遣到了远处。

落薇心中好奇,却也守着规矩,没有再靠近。她顺着阑干,打算从琼华殿后的园子中绕远路,去往繁林中的高阳台。

不料刚走到殿后,隔着圆月花窗,她忽而清楚地听见了玉碎的声音。

帝后二人站在花窗之前,窗下有一枚摔成两瓣的玉玦。

再走一步便会被他们瞧见,落薇进退两难,便猫着腰躲在了一侧的草丛之后。

帝后神思恍惚,没有人注意到她。

沉默了许久,就在落薇腰酸背痛、以为二人不会再说话的时候,皇后忽然开了口。

她用一种落薇从没有听过的、轻如游丝的声音问道:“陛下以为呢?”

花瓣在空中簌簌飘着,春日花叶葳蕤,葱郁茂盛。

然而落薇心目中永远端庄含情的皇后,正用一种几近哽咽的声音缓缓地道:“……容宵,你以为我嫁给你,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,就真的可以变成燃烛楼中高奉的神像吗?”

“我知晓,你我之间已是不可多得,你的后宫寥寥几人,子嗣比之前朝亦不算多。这么多年,你爱重我、敬我,不曾猜忌,也没有变心,阿棠和舒康都是好孩子

,除了故去的……所以你今日真心不解,不明白我这些年来究竟为何郁郁寡欢。”

有零星的花瓣吹进了落薇的眼睛中,她伸手去揉,却越揉越痛,在手背上沾了几丝水痕。

皇帝沉默了良久,才道:“今日,我却明白了。”

皇后笑了一声:“这些年因着北境的外患,朝中不似往年那样太平,我知道你的不得已,也清楚你的心,我愿意体谅你,可我没有办法。你要纳妃,我不能遏制我的嫉妒;我没有了孩子,也无法不迁怒、不痛苦。我以为我能够吞下这些,不至于叫我们走到兰因絮果、相见两厌的那一日,可我现在越来越恍惚,这些时日不愿见你,只是在逃避罢了。”

皇帝伸手捡回了那枚摔碎的玉玦,低低地道:“我们在金明池外初见的时候,你那么快乐、那么明亮,若是你选了他,哪怕日后去了北境,也不会……当年要你进宫,是我错了。”

“不是你错了,是我错了,”皇后回答,“是我执意要来陪着你的,是我以为自己能够想得开。人总是贪心不足,想要爱,想要永恒的陪伴,想要不必言说的信任,纵然已经比旁人幸福得多,也永远不能够满足。”

落薇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发抖:“卿卿,你后悔了吗?”

皇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只道:“你看,海棠树都长得这样高了,那年我们一同栽下它们,桐花万里路、连朝语不息,我……不会忘记的。”

此句之后又是长久的缄默,落薇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有人再说话,只听见了远离花窗而去的脚步声。

她回头瞄了一眼,拨开草丛,拎着裙摆小跑出了园子。

落薇一口气跑到繁林周遭,刚拐过弯来,便险些同一队宫中的护卫迎面撞上。

幸而有一只手及时出现,将她拉到了一侧。

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,落薇一头撞上少年的肩膀,立刻将心事忘得干干净净,喜笑颜开道:“二哥哥!”

宋泠拍了拍她的肩膀,等那一队侍卫远去,才来得及打量落薇的新裙子:“是楚服?”

“是娘娘赠我的,”落薇随着他一同往繁林深处走去,还不忘转了几个圈,“好看么?”

宋泠却没有回答,落薇停下脚步,转过头来,他的手指恰好在此时掠过她的脸颊,捡了落在肩头的一朵海棠花。

二人猝不及防地目光相对,宋泠微微笑起来,手指顺着她的脸颊上滑,似乎想要掐一掐她的脸。

但想起她不喜欢被掐脸,他便没有继续,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。

“很美。”他说。

宋泠送她的生辰礼是一幅画,画中有一片绵延青山、一条丰收的农道,是他去岁随方鹤知去往许州老家的书院时,于道中所见。

二人坐在高阳台的石桌上细细观赏那幅画,宋泠非常耐心地指着画中的事物为落薇解惑,落薇自出生来尚未出过汴都,心中羡慕不已:“好美的地方啊,我以后也能去么?”

“等你再长大些,我骑马带你去,

”宋泠摸了摸她的头,“你瞧这座山,它叫宴山,老师说山上有一座四朝古寺,穹顶是用黄金贴的,我还没见过,我们一起去看。”

“好!”落薇笑着道,“到时候我便将这幅画供在寺中,二哥哥可不要食言才好。”

她将画轴仔仔细细卷好了,同宋泠一起去寻了宋瑶风。

今日是她的生辰,苏舟渡过午便将众人放出了资善堂,只叮嘱落薇,要记得傍晚到明光门乘车回府。

落薇向来很喜欢过生辰,每逢这日,或是宋瑶风的生辰那日,二人总会团团乱转,到各个宫中拜访。皇后治下后宫和睦,没有人不喜欢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,这一圈下来,只贺礼便能收到手软。

今年恰好宋泠无事,便陪着二人走了一趟,更提前安排了仆役,将落薇收到的贺礼清点收好,提前送到了苏府的马车上。

逛累了,三人一同去会灵湖上划船。

“辰妃娘娘的礼是琉璃杯吗,我只看了一眼,定是宋淇又在他母妃面前背甚么‘琉璃钟、琥珀浓’——话说,宋淇自己送了什么?”

“他送了一首诗给我,不过我反复读了,没看懂。”

“快拿来叫我瞧瞧……嗯……这都是什么意思?一首酸诗,他可真拿得出手,他定又在你面前嚷,说以后要做昔日陈王、揽尽天下才气甚么的。”

“我觉得甚好,万一他真做成了呢?”

“……他还不如宁乐,好歹宁乐的诗我还能看懂。”

二人絮絮叨叨地讲了一路,直到夕阳西下的功夫,宋瑶风才依依不舍同她道别,跟随宫人回去。

宋泠亲自送落薇出宫,与她相携走在飘花的宫道上。

年龄尚小,也不必忌讳,落薇挽着他的胳膊,笑问:“二哥哥方才怎么一句话也不说?”

宋泠道:“听你们说话,觉得甚是有趣。”

落薇道:“真的么,你不嫌吵?”

宋泠摇头:“怎么会?”

他瞧着落薇面上的笑意,只觉内心一阵十分平静的喜悦:“你今日过得高兴吗?”

落薇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当然,爹爹说,晚上还要叫兄长为我煮长寿面呢!今日所有人见了我都要贺一句,不仅我高兴,大家看着也好高兴,我想叫大家一直这么高兴。”

话音刚落,她忽然回想起了晨起在花窗之后听到的那番对话。

一炷香之前,温柔美丽的皇后还在摸着她的头,夸赞她是“女中君子”。一转眼的功夫,玉玦跌落在地,连带着她精心炮制的假面也片片碎裂。

落薇刻意将那些没有听懂的悲伤言语忘却,甚至怀疑那些话只是自己的臆想。可这一回神,她才发觉,它们竟是如此清晰和深刻,整日过去,她都没有遗忘一个字。

宋泠还在因她说“想叫大家都高兴”而诧异地挑眉,他开口赞了一句,却见落薇发起了呆,只得无奈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:“想什么呢?”

落薇猛地抬头:“今日我们拜访的各宫娘娘……

她说到这里(),便不肯再往下说了?()『来[]$看最新章节$完整章节』(),任凭宋泠怎么想办法套话都不再开口。二人顺着宫道的尽头走到了明光门之前,落薇仰头看向高耸的宫墙,突发奇想:“我们能上去吗?”

“自然能。”

宋泠不明所以,却还是遣开了护卫,领着落薇爬上了城墙。

宫墙修得高耸,站在此处便可以俯瞰整个皇城,金灿灿的殿顶蟠龙雕凤,或饰以琉璃,在渐落的夕阳中壮丽辉煌。

落薇眯着眼睛四处打量,发了一会儿L呆,才思索着道:“二哥哥,你那幅画中是不是有一对大鸢?”

宋泠道:“那是两只大雁。”

落薇置若罔闻,扶着手边的砖石爬到城墙上去,宋泠吓了一跳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:“站在那里太危险了,下来。”

他不等她反应,便伸手环住了她的腰,将她抱了下来,不过他虽如此动作,却没有将她搁回地面上:“你是想看得更远些?”

落薇摇头,在他怀里放心地张开了双手:“我只是忽然想做一只大雁……若是我也有翅膀便好了,想去许州,便飞到寺庙的金顶上,想回宫,就落回琉璃瓦片中。”

她闭着眼睛,有些不满地嘟囔:“可惜如今没有风,若是风大些,是不是更像在飞?”

话音未落,宋泠忽然抱着她在长长的宫墙之上疾步跑了起来。

“张开手。”

落薇听话地闭着眼睛、张开双臂,映着面前硕大的、金灿灿的夕阳,一路飞过去。

“你飞起来了吗?”

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,伏在宋泠的肩膀上回答:“飞起来了,多谢二哥哥。”

落薇趴下来,凑近他的耳侧,又嗅到了那股洁净而芬芳的檀香气。

这是他的味道,皇后宫中最常用的熏香。

她再次想起那个温柔而忧伤的声音,竟忽地生出一种流泪的冲动,她贴着他的耳朵,问:“二哥哥,你以后会做皇帝吗?”

宋泠怔了一怔,抱着她的手没有松开,似是在思考。

想了好一会儿L,他才郑重其事地回答:“我也想让天下人都高兴,爹爹说,做皇帝才能实现这个愿望。”

落薇道:“可是我不想做皇后。”

这次宋泠彻底呆住了,他情不自禁地松了手,将她放下来,张了张嘴,最后却没有说出话来。

落薇满脑子都是那枚摔碎的玉玦,兰因絮果是什么意思?

远方传来沉沉的钟磬之音,惊散了一片飞鸟,落薇回过神来,想起苏舟渡的叮嘱,连忙下了城楼,走了许久,才发觉宋泠没有跟过来。

他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昏红的天色当中,为她留下了一个沉默的剪影,落薇想唤他一句,却不知他在想什么,只得作罢。

直到出了明光门,落薇回过头去,发觉宋泠仍旧站在那里看夕阳。

宫门将闭,她忽而生出一种冲动,想要越过明光门,重新爬上宫墙去。

哪怕一句话都不

() 说,哪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她只是觉得心口一阵闷痛。

即使是这样灿烂美丽的夕阳,也不该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看啊。

总该有人站在他的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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