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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7章 醒者寡,愚者众(五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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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钧走到刘途面前,手臂微抬。

刘途心头一惊,下意识想要低头闪躲,却发现对方只是伸手揽住了自己的肩头。

「事情完了,走吧。」

本该立见生死的两人,竟如同老友般并肩向着狮子山下走去。

寒风吹身,冷雨打脸,当走过那道塌陷的山门,从路过那块宛如墓碑的牌匾,刘途空洞失神的眼睛终于慢慢有了聚焦。

没有大声咒骂,也没有低声求饶。

这位出身显贵丶位高权重的儒序只是重重叹了口气,侧头望向身旁这个一次又一次出乎自己意料的武夫。

「虽然知道这是一句废话,但我还是想问一问,是不是非要我死?」刘途苦笑问道。

「没有让你活的理由啊。」

李钧笑道:「从大家第一次见面开始,心里起的都是与虎谋皮的主意,无外乎是看谁更狠更恶,谁能笑到最后。如果我今夜不上狮子山,那后面死的就应该是我了吧?」

「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,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。这一次,算伱厉害啊!」

刘途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,神情之中一片沮丧颓然。

怪不得他会这样,他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愿意放开刘阀阀主的位置,引以为心腹大患的弟弟也被强敌寻仇上门,整个局面的优势和主动尽在自己手中。

可就在这即将收官屠龙的末尾时刻,却突然被人把整个棋盘全部掀翻,再无处落子。

换做是谁,恐怕都无法轻易接受。

「我真是不甘心啊。」刘途仰天长叹。

「结果已经注定,再不甘心也没用了。你也别再拿什麽东西跟我玩交易,我不吃那套,要想死的体面,就少绕点弯子,要哭就哭要骂就骂,发泄完了给我说点真心话。」

俨然已经认命的刘途低下头,平静反问:「还有什麽真心话?」

「有,你至少还有一句真心话想跟我说。」

李钧抬眼眺望着山下璀璨的灯火,缓缓道:「我之前听顾玺提到过,你其实早在隆武时期就已经出生,只是被人当成胚胎养了足足二十年,等到你父亲刘谨勋确定自己仕途无望再进一步,子嗣已经不再是拖累之后,才选择让你出生。而刘典运气好,没有经历过你那二十年暗无天日,不生不死的日子。以你的性格,心里难道没有半点怨恨?」

「杀了我和我的兄弟,还要杀了我的父亲。李钧,你是不是一直都这麽贪心?」

刘途放声大笑,几乎笑出眼泪。

「以前我不贪,因为贪了会死。现在我要贪,因为不贪也会死。」

嘴唇泛青的刘途并没直接回答,而是笑着问道:「李钧,你能不能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,你来金陵真就是只是为了替苏策报仇?」

李钧笑着反问:「不像吗?」

「以前我觉得不像,现在觉得像了。」

刘途语气真挚道:「如果我能够早一点认识你的话,或许咱们不会成为敌人,相反会成为不错的朋友。」

李钧点了点头:「下辈子可以试一试。」

「那你下辈子可不要再掀桌了,好歹也让我赢一次啊。」

「那你不如跟我一起混武序,我教你怎麽跟你掀桌,撸起袖子抽他们的脸,这种事儿很过瘾,保你一次就上瘾。」

「一言为定!」

刘途抬手拍了拍搭在肩头的覆甲手臂,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说道:「说句真心话,我确实恨过他,但要让我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,我还是不想这麽做。我已经输了,还是给自己留点好名声吧。」

「行。」李钧回答的乾净利落。

刘途眯起眼睛,表情如释重负。

「那送我上路之前,能不能再给点时间,听我讲一段无聊的故事?伪君子的面具戴久了,很多时候已经忘了该怎麽跟人推心置腹了,这些事情压在我心头很多年,如果不能一吐为快,去黄泉的路会走得很累啊。」

「你说吧,我听着。」

风雨晦暗的山道上,着甲武夫和儒衫书生肩并着肩。

是下山,也是送行。

「我其实并不想当一个儒序,哪怕是一等门阀的儒序,我也不愿意。在儒序门阀里,父怕子争权,弟怕兄夺利,阴谋诡计,忌惮猜疑,什麽故事都可能发生。可是成为什麽人,是基因注定,不是我能选择,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后,我很珍惜这条命。」

「为了活下去,我昼夜苦读,没有依靠六艺晶片就晋升了序列。在出仕之后,我更是什麽苦头都肯吃,什麽龌龊的事情都肯干,和儒教教义背对而驰的肮脏事情我几乎都做了一遍。欺上媚下丶坑蒙拐骗丶栽赃嫁祸,这些都再平常不过了,我甚至曾将一个三等门阀全部催眠洗脑,让他们相信自己是纸笔丶是砚台,是书中的黄金屋和颜如玉。一桩桩一件件,真要摊开来说,恐怕说到天亮都说不完。

「后来我依靠着刘阀大少爷这块牌子在金陵六部站位了脚跟,麾下聚集了不少儒序官员,让他们为我鼓吹造势,营造一个清廉正直的官声,渴望有朝一日能够身着朱红官袍,走进那座真正的庙堂,成为序三天官,甚至像张峰岳那样成为一党之魁,亲手在大明帝国的历史上留下我刘途的名字,把我的一生烙印进天下黎民的脑海中,永垂不朽!」

「但现在回头看来,这些不过都是雨打风吹去罢了。」

刘途感叹道:「我现在反而十分怀念你口中那暗无天日的二十年,无人打扰,安安静静。如果有机会,我宁愿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佛序,不学入世学出世,在自己的佛国里安享极乐,不奢望死后不会下地狱,只想悠悠闲闲的过完这一生。」

李钧摇头道:「现在的佛序可不会出世。」

「所以这世道如今是蛇鼠一窝,沆瀣一气啊!」

说到这里,刘途的脚步突然一顿,双臂展开,迎风长啸。「父亲,您难道真以为押宝春秋会就能在刘家更上一步?你错了,大错特错!事到万难需放胆,你拿什麽放胆?放胆难道就能度过万难?!刘典是灾祸,不是机缘啊!」

刘途转过头看向李钧,微笑道:「就让我的亲弟弟下来陪我吧。」

李钧蓦然不语,右手猛然探出,寒光直入脖颈!

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冲天而起,掉落山道,滚入风雨。

「马爷,你说为什麽当年门派武序会输的这麽惨?」

染血拇指和食指将一根点燃的纸菸扣在掌心中,李钧深吸一口,疑惑不解问道。

「父与子丶兄与弟现在门阀做的事情,跟当年的门派没什麽区别。」

沧桑的话音飘出红眼,就在这一刻,狮子山下突然飞腾起无数火星,摇曳升空之后,轰然炸成一个个苍白的『奠』字。

魂归来兮。

悲戚的呼唤声沸反盈天,哪怕在山顶也清晰可闻。

中元节至,鬼门关开。

飘荡的孤魂愿不愿意归家?李钧不知道,也没兴趣知道。

他屈指一弹,将要燃尽的菸蒂刚刚飞起,就被雨点打湿击落,紧接着被下山的脚步碾碎。

杀完了山上人,还有山下人。

「你们天阙想让我去学卢宁?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!」

太平街刘氏宅楼中,那间青砖灰瓦的三进庭院,震怒的骂声从那间对整个刘阀意义重大的书房中传出。

「老夫现在已经坐在这里了,刘谨勋你还跟我谈什麽资格?让你学你就学,难道他卢宁能死儿子,你就不能死?」

「你们两个老不死如此不要脸潜进我刘阀,就为了那个独行武序出头?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在引火烧身,亲手为天阙,为整个仅存的门派武序挖坟掘墓?!」

「大不了就再来一次天下分武,谁怕谁?老夫厚着脸皮活到现在,就是不愿意门派武序绝种。现在薪火已现,我们这些老骨头当一回柴禾那是理所当然。」

「我可以不插手这件事,但刘典不能死。」

「真是皇帝爱长子,百姓爱麽儿啊。不过我们今天已经找上门来了,你以为你做得那些事情还能瞒得了谁?」

「你们什麽意思?!」

「你一边暗示小儿子刘典事到万难须放胆,一边又把被打上了儒序印信的张长风交给大儿子刘途当底牌,你存的什麽心思还需要我说出来?」

「.我当真是小瞧了你们天阙啊。」

「不是天阙,是张长风,他不是孬种。死了两个雄心勃勃,已经逐渐脱离掌控的儿子,换你能够继续安稳掌握整个刘阀。刘谨勋,你已经赚的盆满钵满了。」

「赚?哈哈哈哈.」

蓦然无语的刘阀宅楼之外,森白的『奠』字投影满街,如同一盏盏夜雨飘灯。

其中一『盏』飞过宅楼高耸的屋檐,在窗棂停留片刻,如人抬手准备叩响,却在那一片分不清是欢声还是苦笑中选择了划窗而出,投向天空。

最是无情读书人,孤魂至此不归家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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