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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借着天光细看,开头便微微拧眉,“论食货之积弊?”

“是。”贺今行正襟危坐,答道:“学生据近年历闻,总结拙见。国库之困境,究其原因,在于岁入不足,在于库案众多,在于天灾频发而赈济频支,再加上这两年外战靡费,本就贫弱的国库不堪重负,已有卯粮不济的崩溃之兆。回首旧日,自庚子年间至今百年,田地、丁口有增,而课税之户口无增;税赋名目有增,而入户部之税额无增;隐匿田亩、蓄养佃奴之风愈演愈烈,贪腐库案屡禁不止。私以为朝廷当立时扼腕剜疮,革旧推新……”

这篇奏疏他写了十来个晚上,每一句都反复斟酌,成篇几乎倒背如流。他将草稿内容精简道来,山风吹响松柏,送来隐约的经诵,犹如应和。

张厌深用了两刻时间才看完,其后久久无言。阳光斜洒在他拿着稿纸的手上,使起皱的皮肤、星点的褐斑以及凸起的血管,都变得明亮。

他看着自己最年轻的学生,先是欣慰,而后感到哀伤,叹道:“吾主龙章凤姿,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一个足够优秀的子嗣。如果你是他的孩子,而我也能在壮年成为你的老师,何至于抱憾至今。”

他稍举起草稿,“你是觉得写得不够全面、深刻,还是在犹豫——该不该进这一封谏疏?”

贺今行毫无隐瞒:“老师,我在犹豫。”

张厌深问:“为什么?”

贺今行也在想,为什么?

前人说,尽吾志而不能至者,可以无悔矣。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,要坚定,绝不能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动摇。可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,他仍然产生了一丝犹疑。

他剖析自己:“我想打破现状,重塑土地与税赋制度。但我翻遍史书,试图去寻找前人的经验,看到所有在王朝建立百十年、法度典章稳固之后试图推行的革新,都失败了。只有在经历过大动荡的乱世,旧王朝的秩序被打碎,依附旧王朝的庞大而众多的贵族们也都被打落云端,新朝开国之初,要建立新秩序的时候,才能做成这样的事。”

“我自认不会后悔,不论我自己是什么下场,我都甘愿接受。可我怕不成功,反而伤害到一些人,我怕带来更大的动荡,让结果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。老师,我要怎样才能确保我做的就是对的?”

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老师,清亮的双眼里满是想要得到答案的祈求。

张厌深却对他摇头:“就连传说中的神明都会犯错,何况你我凡人。老师我若有这个本事,又何必苟居于山野?”

“在老朽看来,一项规矩,一种制度,若是因利掺杂了私心,它就算不得“规”“制”,而变成了“术”。“术”只是手段,只为一个人、一派人服务,他们坐享成果,让另外的人替他们付出代价、弥补错误。这是我所不屑的。而真正的为国家百姓着想、对国民长期有益的规矩与制度,才是“道”的体现。是一个人、一些人走在前面,披荆斩棘、趟出好路来,让所有跟在他们的身后人,都能得到荫蔽,享到福泽。”

“这样的人,这样的主张,哪怕一时被曲解唾弃,时间终将给出公正的答案。商君虽被车裂,惠文王可曾废其法?始皇帝毁六国遗迹,纵有责其残暴者,可谁敢否定并轨同文之策对后世百代的遗泽?功业千秋,传名青史,何囿于眼前是非。”

贺今行听得怔怔,道:“身后事太远,我只想现在就改制清政,查缺补漏,让国库充裕起来,让朝廷有钱粮支给官、兵,让百姓能减轻负担,过得好一些。”

“既然如此,那你在犹豫什么?”张厌深反问:“学生啊,难道你做这件事,有私心吗?”

贺今行即答:“没有。”

张厌深则道:“普天之下,率土之滨,皆为君王之土地、臣民,居上位者肩担寰宇,做出决策之时固然当慎之又慎。可若是因此画地为牢裹足不前,与自毁前程又有何异?神农尝百草,亦百死百生;昔年太.祖图霸业,揭竿而起时,谁又知他日为鬼为雄?”

他说到激动时,站下地撑着桌角,“先贤有言,‘不敢为天下先’。我觉得不对,这天下危难紧要之时,就需要有人站出来!你既有此心,应时应势为这天下先,又有何妨?”

贺今行扶住他,被反过来紧紧握住手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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