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第69章(1 / 2)
一整日的阴雨之后, 终于入了夜,而天空的颜色却没什么分别,仿佛黑暗才是它的本色。禁宫之中几乎无人点灯了, 宫阙的暗淡与天相接, 被密集雨水搅成一片混沌。
陆子溶裹了厚重的斗篷踏雨疾行,周身寒凉渗入肌骨, 每走一步要用的力气越来越多, 原本稳重自持的身形也渐渐不受控制地摇晃。
将此微茫之躯燃尽,换得来什么?
也许终有一日,这天下会河清海晏。可他是等不到那一日的, 等这场叛乱平息, 他就会无路可走。他只希望在倒下之前,尽力多走几步。
——没打的仗,能省一场是一场;活着的人,少死一个是一个。
陆子溶闭了闭眼, 冰凉的雨丝压弯长睫。他忽地想起很多年前, 他在东宫书房陪傅陵读书,小傅陵读了「知其不可而为之」一句, 转头问他:“我从来不明白这句, 明知无法实现的事, 为什么还要去做?”
陆子溶本想解答,对上这孩子波光荡漾的双眸, 却心中一颤。他念及傅陵这些年的经历, 顿觉不忍, 改口道:“明知无法实现的事, 阿陵不想做的话, 就不做了。”
小傅陵先是讶异, 而后绽开了粲然的笑,忽地起身扑到他怀里,把脸埋在他胸前,闷声道:“连圣人的话都反驳,还是陆先生疼我……”
年少时并未料到,当这一世走完的时候,他们最终都听从了圣人的话。
陆子溶叹息一声,嘴唇上落了雨水,凉意将那个不愿记起的人赶出脑海。此时他已走到东宫门外,对前来迎接的堂众道:“去找海堂主,召集东宫内所有堂众。”
一刻钟之后,致尧堂上百人聚在院中,听陆子溶讲述了宫中境况。有人道:“宫中情势危急,我们应当速速过去帮忙,何苦守在东宫?”
陆子溶望向顾三,“太子现下如何?”
顾三道:“您不在时逃过一次,让我们抓回来,又添了几道伤。恰好没戳到要害,性命是无碍的,只是现在尚未清醒。”
“先前是我们大意了。看住他本不用几个人,只要一刻不离便无需担心。”
海棠接话:“我瞧着有几名堂众这些天略显疲惫,不如留他们看管太子,我们其余人随陆堂主入宫去吧。”
陆子溶沉着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海棠身上,缓缓道:“小海,你挑几个人留在东宫。带上懂医理的,最好别让傅陵死了。还有牢房里的下人,有往宫外逃的不必管,但不可让他们入宫。”
“东宫之内,没有什么人是必须保的。只要你们自己活着,谁都可以死。”
他吩咐了许多,把留在东宫这项任务说得十分艰巨,才好顺理成章地交给海棠这个副堂主。
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她,为的就是在自己去后,仍有人能一肩挑起致尧堂的重担。这样的人必须活下去,不可卷入危及性命的争斗中去。
“堂主……保重。”他听见海棠低低唤着,“不,堂主放心。”
陆子溶带着众人向外走去,同时吩咐一名强壮大力的堂众:“提两罐「桐油」备用。”
话一出口,便跟了一连串的轻咳。这还是陆子溶竭力忍过的,大事在即,不能让众人得知他此刻的状况。
一行人离开东宫,往乾元宫寻找白忠。然而才到乾元门外,就看到广场上排了几个方阵的兵士,每个队伍整齐有序,却又彼此泾渭分明。再往前,乾元门处几名将领分成两派,正吹胡子瞪眼地对峙;吵得急了,还会动手推上一把。
在不远处的廊下,陆子溶找到了白忠,蹙眉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白忠哭丧个脸,抓着他手臂,“有人把消息透露给了济王,他许以高官厚禄,把不少人拉了过去。我和他们说援军快到了,他们不信。现在他们把各自手下的兵士都带来了,就等争出个结果好开打呢!陆公子,这可如何是好啊……”
这时,傅阶的仪仗忽然从里出来,乾元门下摆了座,宫廷护卫围了一圈。陆子溶将白忠拉去隐蔽处,迅速道:“情势不利,尽可能不动手。援军应已不远,只要撑到他们入宫,傅阶就再无反抗之力。”
陆子溶貌似笃定,实则他自己亦不知援军还有多远。传回的消息都是按天计算,可差上一两个时辰,结果可能就是天壤之别。
所以,他不能和白忠一起在这里拖下去,他得另想法子。
陆子溶回到堂众中去,点了几人与自己同行,吩咐其余道:“你们速去长生殿,看好了皇帝,不许旁人碰他。”
接着他让随行的堂众提上那两罐「桐油」,有人问:“堂主,我们现在去哪?”
“乾元宫。”陆子溶道。
……
这场雨似乎永远不会停,傅陵在雨中昏迷,又被雨水吵醒,也不知睡了多久。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干净的床榻上,屋里暖和得很。
他呆呆望了一会儿床顶,昏倒前的记忆突然涌入,他顿时眼前一黑,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,却因皮肉的拉扯而一阵剧痛。
他为什么还活着呢……
连他的陆先生,都希望他死啊……
这时身侧传来响动,他看到海棠坐在屋里,她起身把炉子上煨的汤药倒出一碗,递在他手上,“喝药,别乱动。”
傅陵立即抓着她手臂,“我的陆先生去哪了?你让我离开这里,我要去云州,只有我才能为陆先生找来解药!”
“陆堂主进宫和那帮家伙拼命去了。倘若他事成,我们日后还得向太子殿下索要不少东西。”海棠轻嗤道,“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,给我活着。”
“什么?!陆先生要和谁拼命?”傅陵眼眶发红,高声道,“不行,我要去找他!海堂主,我求你,我不能看着他去送死!”
海棠向门外踱了两步,负手扬头,“顾三没有骗你,陆堂主吩咐过,若太子不安分,那就杀了。”
“你对堂主做过什么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换做是你,一个你本就无意的人那样对你,你想不想杀了他?”
“小殿下,别傻了。”海棠看见对方那蓦地黯淡的眼神,便缓步出门,“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下去。我找大夫给你上药,厨房里煮着粥……”
雨水似乎温柔下来,蔽日重云渐渐消散,世间却并未恢复期待中的光明。原是一场雨下了整日,此时已近黄昏,只短暂地见着些许日光,很快又暗了。
海棠叫上大夫一起,去厨房里取了粥,正要回傅陵住的厢房,路过侧门时却听见一阵嘈杂。在离门口不远处,几名堂众手持兵器,对准中间一身绷带、跌跌撞撞的傅陵。
这次的傅陵比昏迷之前虚弱得多,不再能动手,而是可怜巴巴地恳求众人放他出去。堂众们见到这般模样的太子,也纷纷不知所措,却没有一人收回对准他的兵器。
隔着雨帘,海棠静静看了一会儿他们的对峙,突然开口:“别拦他了。”
堂众们立刻收回兵器,她迎上傅陵诧异的目光,冷冷道:“你要送死,谁也拦不住,但你救不了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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