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7 章 我能帮你(2 / 2)
尚傅皱着眉,逐渐将注意力放到了韩盈身上。
古怪,为何这些人,乃至徐田曹,都对这个女童这么尊敬、爱护,甚至要将身家性命,挂在她身上呢?
周庄磕着头,一声声高呼着月女,不只是尚傅,跟过来的功曹吏目都看出了问题,他们没有说话,有人将目光投向了尚傅,想看他做何打算,还有人好奇的打量起来韩盈,对周庄如此祈求一个女童极为感兴趣。
被磕头的韩盈很茫然。
她没有看过汉律,自然不知道这时候杀婴犯法,不过看周庄的反应,也能隐约感觉到会有惩戒,而就她沉默的这一会儿,周庄已经将整个额头磕破,血水混合着泥水沾在额头上,还不肯停下。
看着这幕,韩盈只觉得胃里泛呕,她看着周庄,透过这皮囊,看到了无数和他一样正在杀子的人,他们穿着衣服,手提着挣扎的婴儿,密密麻麻的重叠在一起,缓缓的将婴儿往下放。看着这幻象,韩盈恍惚着,喃喃出声:
“罚了他,就有用吗?”
虽没有直说,可这句话的意思,已经隐喻出了周庄溺子的事实。
若是其他县令,证据到这一步,基本上已经可以判罚,按照其态度,若是想教化民众,还可以在黥为城旦之前,命吏目绑起来在村子里宣扬他的罪过、下场,令百姓警醒,此后都不可擅自杀子。
但尚傅的注意力,没有放在周庄杀子上,而是饶有兴致打量起来面前的女童。
从自己见她的第一面开始,她就透露着不凡,这样的相貌,非富足之家可养,还有旁人的尊敬、周庄的祈求、徐田曹的爱护,哪一条,都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农家女童身上。
可它偏偏出现了。
尚傅原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异常的情况,直到,他听到了韩盈这一句反问。
有用吗?当然没有多大用,养不起孩子的农人还是会溺子,只不过行为会变得更加隐蔽而已,毕竟,再严苛的处罚,面对更残酷的现实,终究是没有用的。
尚傅明白这个道理,是因为他的见识足够多,可这个农家女童是怎么明白的?而且,她话中的意思,仿佛,她知道要如何去解决?
想到这里,尚傅心里生出几分对自己的嘲笑。
果然是老糊涂了,一个幼童而已,怎么会知道这些?
可不知道为什么,鬼使神差的,尚傅还是问了一句:
() “那你说,怎么样才算有用?”
被询问的韩盈,还在看着面前的婴儿,剧烈的冲击之下,她万念俱灰,也不在意掩盖自己的异常,而是麻木的说着自己知道的那些:
“增加粮产啊,用绿肥,挑选粮种,增加水利工程建设,改进农具,休整历法,采用牛耕地……哪一个不是你们该做的呢?可你们为什么都不做啊!”
韩盈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两个人,一个充满理智,一个满腔怒火,那个理智的自己,仿佛跳开了躯壳,悬在高空,静静的看着满腔怒火的自己发泄。
她真的好恨啊,恨自己的无能为力,更恨这个时候的肉食者不作为,她身处农家,再努力又能调动多大的资源?
可这些人掌握着整个县城,有几万人能够调用,他们想做什么都富裕的很,是,他们缺技术,可水利工程从春秋战国就开始修,他们缺这点技术吗?根本没有啊,完全是不想做而已!
旁边徐田曹听着这话心里一惊,他这才发现韩盈现在很不对劲,便想上前制止住韩盈不要再继续说下去,免得得罪尚傅和其它同僚。
可他刚想上前,尚傅便快他一步,直接撩袍蹲在韩盈面前,并伸手制止住了徐田曹。
而韩盈,已经察觉不到旁人的动作了。
她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了回来时,推开草棚门看到的那一幕,之前担忧婴儿,她来不及多想,现在来看,那时的场景,是多么的刺目。
韩盈的眼前浮起一片血红。
“还要让女人能够避孕,生够了,养不活,那就不要再生了……”
话音刚落,徐田曹便松了口气。
还好,还好,不是什么更加吓人的内容。
而尚傅看着韩盈,越看,越觉得对方和自己相似,现在的她,就像是自己从友人口中,得到真相的那一天。
尚傅眼皮一跳,心里顿时明悟过来。
这孩子受的刺激太大,不能再让她继续想这些事情!
只是,刚刚她提到的那些话,太过于勾人,不提听不懂的绿肥,仅仅挑选良种和牛耕所透露出来的东西,就够令人心动。
罢了。
虽然尚傅很想追问她口中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,但考虑韩盈的状态,他还是停了下来。
这孩子非同凡常,不能草率,还是先等她好过来再说。
他打定主意,放弃了今天本应该继续巡视的那些田地,而是思量了几秒,起身,看着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功曹吏目们,说道:
“今天就先到这儿吧,诸位且先自行回去,巡田之事,日后再做。”
一直在围观的功曹吏目,虽然没有出声打断县令,却按照自身的交际,三五成群的互相窃窃私语,他们打量着韩盈,眼神探究又好奇,甚至有几个跃跃欲试,想要上前和韩盈交谈,只是尚傅在此,他们看着县令的态度,遗憾地放弃了。
罢了,今天不行,过两天再来看她,料想县令不会将她捂起来不放,给粮食增产这种好事
,他们绝不会错过,县令总不可能违逆大伙所有的意愿吧?
基于功曹吏目与县令之间还互不熟悉,属于试探期的大家互留了面子,这些功曹带着周庄回了县城,而尚傅则是留下来,先埋了婴儿,又问了韩盈的家在哪儿,然后抱起来如同傀儡般的她,一同去了东河村外邑。
现在这个点儿,外邑没有多少人在家,整个村子里空荡荡,根本找不到主事人,尚傅来不及打量周围,先指挥着韩羽给韩盈洗洗脸,给她喂点吃的,让人先睡一觉。
“可惜,此处未有医士,不然,得让她喝碗安神汤才好。”
看韩盈睡着,两个人从房间里退出来,挥手让韩羽忙自己的事情,不用管他们。
无人打扰,尚傅这才有时间环顾四周,他将整个村落的富庶全部进收眼底,对着身边的徐田曹询问道:
“听你之意,是认识这孩子?和我讲讲吧。”
徐田曹想着韩盈刚才任人摆布,基本上没什么反应的模样,心里有些忧心,却没什么办法,正忧心的时候,听到了尚傅的疑问,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,尽量如实告知起来:
“她原本不过是一农家小童,只是有了场奇遇……”
徐田曹讲的不多,尚傅抓住了几个关键点,心里有些啧啧称奇,他没有完全相信,而是带着徐田曹又在整个村子里转了一圈,从豆坊看到了医院,还和这两处的人互相闲聊了许久,待傍晚,又与韩盈母亲郑桑相见,说起了这几个月的变化,心里逐渐有了主意。
是否遇神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月女真有她所说的那些能力,而她本人也没有用这些能力欺压百姓,而是惠及百姓,这就已经够了。
其实,到这里尚傅已经相信了月女的说法。
如果真不是有什么奇遇,一个农家女童,怎么会懂这么多呢?
而若真的是奇遇,像她说的那样,去过一个衣食无忧,无病无灾的世界,那……
尚傅看着面前跳动的火光,心里有了明悟。
从中午开始睡觉,到第一天九点,几乎睡了一十个小时的韩盈,是真的睡不下去了,她又饿又渴,饱食多日的身体压根受不了这样的折磨,腹部如雷鸣,饥饿一遍遍传达到大脑,促使着她进食。
睁开眼睛的韩盈呆坐了一会儿,慢慢的爬起来,准备找点东西吃。
也是好笑,她那么想死,却又那么的怕死,如果有人能让她在三秒之内无痛速死,那韩盈会立马答应,可面对简单的饥饿,她就被逼的能够起来找饭吃了。
缓慢的走出房间,宽敞的院落里,七八个人或站或蹲,一看她出来,瞬间兴奋起来:
“月女,你可算好了!”
这是吓得不轻的周胜,他哪里想到自己第一次跟着月女办事儿,就出现这种破事,还把月女吓成这样?
紧接着是韩羽,她手中拿着擀面杖,看到韩盈出来,立马高喊道:
“师长,你可算出来了,我切好面了,这就炸肉丁,咱们今天吃面!”
应该在豆坊忙碌的郑桑和韩粟走了上来,郑桑摸着她的脸颊,安抚着她,旁边的韩粟,则是骂骂咧咧的说道:
“咱们以后不出外诊,让他们自己上门!”
话音刚落,郑桑就狠狠的斜了他一眼,让他闭嘴。
魏裳挤到这三个人身边,询问道:
“师长,现在野菜可鲜嫩了,要不我们去挖野菜?”
不远处,韩硕和韩牙也有些担忧的看着。
韩盈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等在门外,一时之间,她竟被这些人的热情弄的有些不知所措。
坐在矮桌前,看着这些人的尚傅,终于开口说道:
“让我和月女聊聊吧?”
郑桑有些忧虑,她看着没有多少回应的韩盈,实在是没有办法,也只能请尚傅和她聊聊了。
于是,韩盈坐到了尚傅面前,其他人按照之前说的那样,先忙自己的事情,只留下了韩羽、韩粟,一个做饭,另一个蹲在墙角数蚂蚁。
坐在县令对面,韩盈也不在意什么礼仪尊卑,她端起来碗,喝着热水,缓解着口中的干渴。
尚傅打量着她,颇为好奇的问道:
“都说母女天性亲昵,你阿母这般担心于你,为何你不做回应呢?”
“太累了,说了也没用,不想说。”
哪怕是韩盈前世,和父母处于同职业,照样会出现互不理解的现象。就像韩盈厌恶规培,可父母却觉着这是对她好,两代人根本说不通,现代都会如此,更何况她和郑桑?
她会理解自己的恐惧吗?自己敢让她理解吗?
所以,沉默吧,沉默的把事情压在心底,对谁都好。
尚傅若有所思,他又问道:
“我之前听你说增加粮产,能细说么?”
韩盈现在提不起半点儿精力做事,尤其是这种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,她直接把事情都说了:
“我只知道方向,要试,草木生长,就像是绿肥,其原理,是草木需要光,水和土,土的影响最大,地有肥瘦,肥从何来?观察山林,便知枯叶朽物、粪便可草木肥地,不过草木似人,人会吃撑,草木也会,若地太肥,它们反而会枯死,这个量,我不知道。”
尚傅捋了捋自己的胡子。
果然如徐田曹所说,月女所知,皆为人事,不如巫觋那般欺人,极为可信,只是……
想到这里,尚傅试探般的问道:
“既然你已知这些,为何不试呢?”
韩盈盯着空碗,冷漠的回答:
“太麻烦,对我来说,做这件事情要以年起步,两三年可能都没有结果,而且,就算试出来又有什么用?我会有功劳吗?一个黔首之女,随便给点钱就可以打发掉。我是个见财眼开的小人,我想穿你这样的衣服,我想每天吃肉,□□米,我还想住大房子,拥有富贵和权势,种地能让我拥有吗?不能,所以我不想做。”
听到这里,尚傅沉默了。
韩盈的身份,太低了,比自己那时还要低,还是女子,这注定她的付出得不到多少收获,而在付出与收获之间相差太大时,没人能坚持下去。
看着韩盈,尚傅缓缓开口道:
“若,我能让你得到这些呢?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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