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(1 / 2)
陆如意拿起梳子慢慢梳发。
从入新居,崔姣一直服侍在陆如意身侧,日常洗漱虽不用崔姣亲力亲为,但崔姣常为她梳妆,崔姣做事手脚麻利,给她装扮也甚合她心,她还打过趣,以后要真嫁入东宫崔姣走了,她恐怕还不能习惯身边没了她。
可现在陆如意也能自己给自己梳头。
这世间,从来没有谁离不得谁。
“你的户籍是不是假的?”
崔姣来时就已做好袒露的准备,道,“不是。”
陆如意一定,转过头看着她,听她艰难道,“那份户籍是太子殿下为妾造的。”
陆如意略有惊异,原来太子对崔姣有此情分,竟会为她造籍,大梁一直以来实行的都是租庸调,这税制是在户籍的基础上建立的,每一户均分到的田地都登记在册,朝廷依照田户收税。
造籍就意味着要给崔姣均出田地,既是太子为她造的籍,这田地自然也是太子从自己名下划拨出来给了崔姣,崔姣在东宫做了女官,她兄长是举子,皆不务农桑,但每年也该依户头征税,这税兴许还是太子替他们出了。
给田地还垫税赋,做到这份上,不论太子如何暴戾恣睢,至少他对崔姣算是疼爱的。
陆如意一阵心悸,如果真的放走了崔姣,太子岂会善罢甘休。
崔姣这时候心里反倒平静了,一点点陈述着过去。
“妾原是崔氏远支,爷娘走后妾被崔氏长房过继去,成了崔七娘,长房与张侍郎家有一桩未成的姻亲,但张大郎病故了,张侍郎家派人去清河要崔氏嫁女,妾代替崔三娘被送出清河,去和张大郎冥婚。”
长安有句关于冥婚的俗语,以骨同棺,共就坟陵①,冥婚是两个死去的男女成婚,崔姣是活人,活人嫁给死人,只能算望门寡,可崔姣说了是冥婚,那就是说,她被送出清河时,崔张两家都没想让她活着。
崔姣轻声道,“妾在来长安半路遇到了水寇,是太子殿下救了妾。”
崔姣的来历,最初就是这个传言,东宫有许多人都说太子英雄救美,崔姣是美人爱英雄,以身相报,如果不明就里,这听起来属实美好。
然而陆如意不知道这些,东宫来新居的下人都被提前交代过,嘴巴很严,崔姣与太子那些香艳□□都是忌讳,不能让陆如意这个未来太子妃窥见,陆如意从始至终都是被隐瞒的那个人。
太子不说,崔姣也不说,他们很默契,陆如意在时,太子只是太子,崔姣只是女官,背着陆如意时,崔姣是太子拥在怀中肆意怜爱的侍妾。
他们都对不起陆如意。
崔姣道,“妾来长安以后,被安排成为东宫内坊掌书,妾在太子殿下受伤时,学了一个月的马球,替他上球场打赢了襄王,妾也曾经以身为诱让郑孝饶暴露本性,大公主得以认清他的真面目。”
陆如意怔然。
崔姣还在叙述着,“妾曾求过太子殿下造籍,可太子殿下没有应允,崔氏迁
来长安久居,崔三娘找过妾很多次,让妾想办法带她进东宫,那时阿兄已被赶出崔氏下落不明,阿兄的名声也因他们坏尽,妾想挽救,只能答应帮崔三娘给太子殿下递信,当时他人在新居,是妾不对,也是崔氏不对,太子殿下生性孤傲,不喜陌生女郎近身,大抵是觉得妾与崔氏再来往,崔三娘还会登门侵扰他,最后才替妾造了籍。”
这里陆如意便思绪清明了,崔三娘是找来新居一回,说自己是崔姣的姊姊,崔姣才竭力否认,甚至拿出户籍来作证。
崔三娘果然是别有目的,能够厚着脸皮来太子新居,全然不将陆如意放在眼中,可见其野心不小。
太子应看出来她绝非善类,给崔姣造籍,也是嫌恶崔三娘,崔姣是太子暂时用着顺手的一颗棋子所以才能被留在身边,否则也会被他轰走。
“六娘子不必担忧,妾微不足道,太子殿下曾多番让妾记住自己的身份,妾不敢僭越,若有逾矩,太子殿下会毫不留情的杖杀了妾。”
崔姣小心翼翼注视着陆如意,陆如意瞳孔微缩。
好狠的太子。
陆如意未几敛住心神,自己挽好髻,朝鬓发中簪了根玉钗,再对她笑道,“我这里不需你伺候,你回去吧。”
崔姣起身敛衽行退礼,退出门后就好像所有力气消散了,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自己屋里。
谎言被戳破后,她已不指望陆如意的原谅。
陆如意承诺过会放她出宫,大概也不会允诺了。
她更怕的是,陆如意会和苻琰说,她有出宫的意图……
——
崔姣回房才不过一刻钟,昨夜照顾她的昆仑女奴又敲门进来,这回她带的是食盒,打开一看,食盒里的饭菜都合她的口味,但她吃不下。
昆仑女奴把那些菜端到食床上,再摸出衣袖里的纸条递给她,纸条上只有两个字,“吃掉。”
短短两个字,都能读出来他的专横。
崔姣坐到食床前,端起碗开始就食,吃了两口再吃两口,她突然放下碗,捂着脸痛哭。
昆仑女奴不会说汉话,嘴里叽里呱啦,围着食床转来转去,崔姣哽咽道,“我吃不下,撤走吧。”
昆仑女奴直摇头,不停的用手比划,让她吃饭,她早上就没用朝食,再不吃会饿坏肚子。
崔姣道,“我真的吃不下,不然你吃了,回去好交差。”
昆仑女奴看着那一食床好菜好饭,发馋,奴隶吃不上这些好食,能有口饭吃不饿肚子就已是主人仁慈,所以崔姣说让她吃这些菜,昆仑女奴立刻就点了点头。
崔姣便挪走,爬床上哭去。
食床上碗碟作响,崔姣哭了会转头看那昆仑女奴,她不敢用她的筷子和碗,摸出一块洗的很干净的麻布帕子,把食床上饭菜全倒进帕子里,用黑黢黢的手抓着食物往嘴里可劲塞,这昆仑女奴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,一身黑皮,头发卷巴巴,吃相也不雅观,但邋遢归邋遢,她吃到了美味膳食,却是一脸开心,滑稽的很。
崔姣本来腹中悲伤,看到她又想笑,还是没笑出来,昆仑女奴吃了一半食物,又留一半,应该是要带回去给她的亲人,再把那些碗碟收回食盒,向崔姣规规矩矩行完退礼,出去。
屋里没旁人了,崔姣情绪又低落回去,头埋进腿膝一个人哭泣,她现在只能听天由命,陆如意若真把她想出宫捅给了苻琰,苻琰不会轻饶她的。
屋门忽又被推开,崔姣抬起一双泪眼朝外看,又是那个昆仑女奴进来,这回她手里端着锅,重放在食床上,再到床前,从衣袖里又掏出一张纸条给她。
崔姣再看那纸条,还是两个字,“喝掉。”
崔姣气不打一处来,把那纸条给撕了,头继续埋回去,“不喝!”
昆仑女奴推了推她,她转过身不理。
昆仑女奴急得团团转,在床前走来走去,呜哩哇啦的叫着。
做仆婢的,做不好主人的事,都要受罚,崔姣掀起一只眸望着她道,“你把它喝掉吧。”
可昆仑女奴跺跺脚,拽她的胳膊,昆仑女奴力气大,拽的她差点掉地上,最后不得不下地,跟着来到食床前。
昆仑女奴揭开盖给她看,是乌鸡人参汤。
人参崔姣是吃不起的,但之前医师给她开了补气血的汤药,后来她回东宫,有苻琰示下,厨下每日都会炖好了乌鸡人参汤送来给她喝。
都来行宫了,竟然还让她吃这个。
昆仑女奴给她盛汤,里面加了许多鸡肉和人参,她没再推拒,把那碗汤吃下去,果然是滋补物,吃完心情都好了不少。
然后就有点犯困,她打着哈欠,什么也不想管,倒回床睡着。
这一觉睡到下午被冷醒,外面变了天,淅淅沥沥下起雨,行宫这里比不多在东宫,门窗透进来风雨也没人帮她关,她爬起来去关窗,只瞧不远处的长廊上,陆如意带着婢女朝苻琰的寝宫去了。
崔姣顿时惶惶然,合上窗重新躺倒,把自己抱住,还是冷的瑟缩。
这雨下到黄昏才停,崔姣昏昏沉沉一下午没出去,也没人叫她去侍奉,也没人来找她,她仿佛被所有人给遗忘了。
屋里暗下来,有女史来点灯,见她还躺在床上,凑到床前道,“崔掌书,奴婢叫阿秀,是外院的洒扫,六娘子说您身边不能没有人,让奴婢暂时来服侍您。”
崔姣眼睫动了动,陆如意是怕她偷跑么?竟遣了人来看着她,这深山里,她能往什么地方跑,别是跑出去了,就被冻死在路上,她是想离开东宫,但不到万不得已,她也不会私逃,私逃终归会被苻琰抓回去,但若是像之前承诺那般,放她离宫,苻琰再想要她回来,碍于宫规,也不能强行抓她。
只是这念想也破了,她想被放出宫,走陆如意这条路不行了。
阿秀搀她起来,“今晚陛下在行宫设宴,太子殿下和六娘子都去参宴了,眼下咱们这处没什么人,崔掌书别在外乱走动,行宫内人杂,若有人伤了崔掌书,奴婢没法交代。”
崔姣轻应着好,
再被她扶到梳妆台边坐下,阿秀做惯了粗活,乍摸到崔姣的头发,叹羨道,“崔掌书的头发真好,又滑又顺。”
还乌黑似缎,披在那薄薄的削背上,真有羸弱清艳之态,她是宫里的女史,以前也做的洒扫,宫中有太多美丽的宫妃,她做洒扫时也见过不少,把崔姣放在他们之中依然很出众,崔姣的眉眼不仅美艳还十分灵动,即使现在浮了一层轻愁,也依然很动人心。
她不太会梳妆,勉强为崔姣梳了半翻髻,露出雪白秀丽的脖颈,斜一支琼花翠羽步摇,虽说手艺不好,但也没拉下崔姣的美貌。
这时屋门被敲,阿秀去开门,竟是昆仑女奴来送食,阿秀不知她是太子指派的,说,“食盒给我,你下去吧。”
可昆仑女奴摇摇头,朝崔姣指了指。
阿秀道,“你这女奴听不懂话吗?把食盒给我,你不能进屋!”
说完就要抢食盒,昆仑女奴不给,两人争来争去,眼看着要打起来。
崔姣摁着太阳穴道,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阿秀只得让开,昆仑女奴把食盒放到食床上,又从衣袖中取出纸条给她。
崔姣本能瞥了眼阿秀,阿秀侧着身,脸上是愤然,眼也瞪着那女奴,“你不要给崔掌书乱递东西,你身份卑贱,让你进来已经是坏了规矩。”
崔姣心想,就连阿秀这样做粗活的女史,都知道尊卑贵贱,大梁的律法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,刻在所有大梁人的骨子里,譬如她在苻琰面前就是卑贱,只有顺从,不可忤逆。
昆仑女奴非常沮丧的耷拉着头。
崔姣对阿秀道,“近来都是她来送饭,你没来时,她也照顾过我,你不要这般伤她。”
都是苦命人,何必互相攻讦。
阿秀抿了抿唇,自顾到外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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