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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天壤间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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韦赹笑道:「气派嘛。」

韩禕呵了一声,说道:「等会儿你坐我对面,看我怎麽给你夹菜。」

两位门房都有些惊讶,韦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废物,怎麽能跟韩禕这麽熟络的?

东家不是说韩禕这种官运好到挡不住的人物,但凡跟韦胖子在路上说句话都算跌份吗?

韩禕落座,环顾四周,再望向韦赹,笑眯眯道:「韦胖子,在今天能够订到这麽间大屋子,老费劲了吧?」

韦赹哈哈笑道:「不会不会。」

那位妇人立即说道:「韦公子是我们这里的贵客,东家亲自叮嘱我们,不管今儿如何紧张,都一定要为韦公子腾出地儿。」

韩禕看着她,微笑道:「这就好。」

妇人内心打鼓不停,仍是带着那张天然妩媚的笑脸道:「韦公子是贵客,若是咱们园子有款待不周的地方,肯定是我怠慢了。」

她抬起手,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,「怪我。」

有一双桃花眸子的妇人,她不笑便端庄,一笑便尤物。

韦赹腻歪笑道:「不怠慢,怎麽会怠慢,别打别打,我最见不得这种情形了。」

妇人其实一直在小心观察韩禕脸上的细微处,与那韦胖子笑言几句,她就和园子大把事一起先退出去,她轻轻关上门,幽幽叹息一声,贵逼人来不自由。这个韩禕,真是个厉害人物。

方才她面朝屋内,低头弯腰,双手关门的一瞬间,衣领口便有些略显拥挤的白腻风光。

韦赹没好意思直勾勾瞧,狠狠剐了一眼,便立即做贼似的收回视线。

韩禕却是自然而然的,顺便就看了一眼,不急不缓的收回视线,仅此而已。

关上门后,老者以心声说道:「这边就给你了。小心些,韩禕不是个善茬,你也别想要敬几杯酒就含糊过去,尤其不要想着耍那些狐媚伎俩,切记一定要敬而远之。我立即去找东家说韩禕到了,来不来这边敬酒或者落座陪酒,就让东家自己看着办了。」

妇人以心声答道:「我吓都吓死了,哪敢借着酒醉往他身上靠呀,放心吧,等会儿我从头到尾亲自端菜送酒,肯定比那花神庙的庙祝叶嫚,都要像个正经的妇道人家。」

老者点点头,轻轻离开廊道。外城有外城的好,一些个喜欢清静的官员反而喜欢来这边。

妇人其实这些年见过的大官,品秩不高却身份清贵的,出身平平却手握实权的,当然也有既是头等豪阀出身丶又能够身居高位的,都是为数不少的,在任的二品官还真没见过一个,曾经当过二品从二品的,倒是见了一些。不过又有些人,妇人至今都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。都是东家魏浃从头到尾亲自接待的。

不管见过多少世面,在妇人印象中,韩禕都是一个很特殊的官员,具体为何有这种感觉,她也说不上来。

最早她还有些建议来着,是不是可以稍微带点「荤」?东家魏浃给气得不轻,直接甩了一耳光过来,大骂她一句,当我这里是个窑子啊。

园子其实是想要让那叶嫚过来管事的,魏浃一开始对此颇有信心,后来就不提这茬了,只是愤懑说了句,请不动那娘们。

屋内,韦赹刚想要开口说句谢了,再聊一聊那妇人的身段来着。不曾想韩禕摇摇头,抬起一根手指,指了指自己的耳朵。

之后韩禕面色极冷,却是笑声道:「韦胖子,说说看,你那酒楼何时倒闭,最后一顿饭,打算请谁?」

韦赹心领神会,就开始陪着韩禕扯闲天,哪怕是不犯忌讳的官场消息,以及好朋友的私人情谊,今儿是别提半个字了。

————

陈平安换去堂屋那边,此地既可以是议事的正厅,又是一处空旷异常的秘境。

陈平安以观想之法,临时悬挂起了一幅崭新的浩然九洲堪舆图。

再以术法打造出一条椅子,落座之后,抬起双手,手指互敲。

谢狗坐在门槛上,转头看了眼山主的背影,问道:「小陌小陌,山主又要搞啥子哦?」

小陌站在一旁,说道:「不清楚。」

谢狗说道:「感觉山主越来越像他师兄绣虎了。」

小陌笑道:「你见过崔先生啊?」

谢狗挠挠脸颊,「是哦。说话又不严谨了,都是跟宋云间聊天聊的。」

陈平安转过头,问道:「都说飞升境分三种,弱飞升,强飞升,十四境候补。你们觉得我属于哪种?」

谢狗脱口而出说道:「必须是强飞升啊。」

小陌几乎同时说道:「弱飞升。」

谢狗挨了雷劈一般,呆呆转头,小陌小陌,你是被鬼附身了麽,怎麽说这种话。

小陌补充道:「公子,跻身十四境之前,看待公子当下境界,就是介于弱飞升和强飞升之间。如今,就是弱飞升。」

陈平安点点头,重新转过头去,继续神游万里。

谢狗小声道:「小陌,山主好像被你伤到心了,你瞅瞅,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,也不愿意多看我们一眼。」

停顿片刻,谢狗小心翼翼说道:「山主可别是偷偷流泪了啊。」

小陌无奈说道:「看待修行一事,不能有任何虚妄心。求道之心坚定一事,公子并不比你我弱了丝毫。」

从玉璞境到仙人境,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脱胎换骨。山上也有「洗心革面」一说,是当之无愧的褒语,只说跻身仙人境之时,便能够任意更换容貌,市井坊间忌讳「破相」一事,跻身仙人境,却是破而后立,可以将一切人身由内而外的芜杂都剔除出去,除了道身更加趋于金身无垢,道心也会接近无缺漏,故而仙人一境,就像为飞升境打了两层厚底子,不断夯实如黄土的道体,用以承载万物,一颗道心似日月星辰,牵引肉身飞升。

仿佛修道之人的飞升本身即是一种天地交通的雏形。

跻身飞升,眼中所见景象,跟仙人之时看天地,简直就是翻天覆地。

确实,陈平安曾经与陆沉暂借过十四境,以十四境修士游览过宝瓶洲各地。

但是在某种意义上,那只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看待天地的「视角」。

如果陈平安不是被姜赦逼得不得不将人身天地打成混沌一片,说不定就会有些隐患,至于是大是小,终究是无法考证的事情了。

人间飞升境见着了十四境,好像都会下意识想要询问一句十四境的风景。

道号青秘的冯雪涛是如此,自号撄宁的宋云间也是如此。

对啊,飞升境至十四境,又是怎样的别样人间呢?

陈平安站起身,转头说道:「小陌,狗子,你们谁陪我练练手?」

谢狗眼神炙热,跃跃欲试,嘴上却说道:「我哪敢呐。」

小陌说道:「公子,我尚未真正稳固境界,暂时还无法精准掌控分寸。」

谢狗一抹嘴,从袖中掏出短剑。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掌,「狗子,你先把短剑收回去。」

谢狗歪着貂帽,她眼神茫然,山主你虽然只是个新飞升,但是你从来不是啥怂包啊。

陈平安正色道:「又不是什麽着急的事情,我可以等小陌完全稳固好了境界,再来掂量我这飞升境的斤两。」

谢狗劝说道:「山主,你可不能因为咱们都是飞升境就瞧不起人啊,我要是认真起来,能耐不小的。」

陈平安面带微笑道:「此事休要再提。」

谢狗犹不死心,「这场切磋,剑术对剑术,道法对道法,神通对神通,符籙对符籙,要啥有啥,咱俩过过招练练手,合适的。山主你反正都是必输的,能有啥压力呢,我才是有压力的那个人,山主,你别怂啊。

陈平安换了个称呼,「谢次席?」

谢狗立即说道:「好嘞。」

小陌笑道:「也别怂啊。」

谢狗双手一扯貂帽,去耳房继续写山水游记去了。

————

这栋私人园林里边,除了各种稀罕的美食,这里最拿得出手的,便是昔年骊珠洞天丶如今处州龙泉郡龙窑出产的青瓷。一切文房清供和日用器物,花瓶香炉果盘等,对外只说是民仿官的瓷器,但是真正识货的行家都心里有数,至少是官仿官。

一个相貌木讷的年轻男人,正在抬头欣赏墙上嵌着许多枚老瓷片的挂屏,四扇屏形制。据说宅子主人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初,就跑去那边捡漏了,果然趁着大骊朝廷尚未封禁老瓷山,跑去那座破碎瓷器堆积成山的地方,捡来了一大堆当年还无人问津的珍贵瓷片,四幅挂屏将大骊王朝的所有年号都凑齐了。

附近角落的花几上边,搁放着一盆兰花。男人挪步到这边,弯曲手掌,轻轻挥动,嗅了嗅。

屋内其实还有鱼龙混杂的一堆人,但是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好像不善应酬,始终没有说话。

大为出乎沈蒸的意料,他很就见着渠帅柳?了,领着他进了园子,显然熟门熟路,不用谁带路。

柳?在园子外边,有意放慢脚步,聚音成线以密语叮嘱了沈蒸几句。

沈蒸跟着柳?走过一条光线略显昏暗的廊道,两边窗棂雕刻有仙桃葫芦丶梅花喜鹊,地上铺着一幅出自彩衣国的地衣。

柳?站在门外,轻声道:「六爷,人已经带到了。」

开了门,柳?带着沈蒸一起跨过门槛,还是柳?关了门。

沈蒸进门的时候,有一瞬间的失神。

一张榻上,有人支颐斜坐。

他手里拎着一支玉芝如意。

那是个眉眼细长丶肌肤白皙的英俊青年,嘴唇纤薄而鲜红,他身着一件云彩锦衣,外罩一件竹纱素衣,腰系白玉带。书上所谓的贵公子,不过如此。

案几上边搁放着一只博山香炉,香菸袅袅,还有一些时令瓜果,京城特色小吃。

屋内还坐着六个人,都是背对着柳?和沈蒸的,当他们敲门再进门,沈蒸发现只有两人转头看了眼,其馀几位,都在喝酒。

看那几只酒壶,好像是传说中的长春宫酒酿?

柳?低头抱拳,歉意道:「六爷,今儿比较特殊,跟魏浃沟通过了,实在是没办法清场。」

「我无所谓。」

贵公子抿了抿嘴,抬了抬下巴,懒洋洋道:「倒是他们几个,比较娇贵,刚刚趁着你去领人的时候,就开始嫌弃抱怨你不会办事,比如孙冲说还渠帅呢,结果就找了这麽个鸟不拉屎的地方。我说不对,这儿是湖边,鸟拉屎的,说不定就拉在咱们屋顶,他们一个个笑得不行。」

柳?连忙低头弯腰,与其中一个背影,抱拳道:「小侯爷,恕罪个。」

那人转过头来,阴恻恻说道:「侯爷个屁,早就灭国了。你恶心谁呢。」

贵公子唉了一声,「怎麽跟自家兄弟说话呢,小肚鸡肠的肚量,难怪你会在桐叶洲那边每天吃挂落。」

黄冲立即转头,提起一杯酒,「六爷说的是,我必须自罚一杯。」

贵公子拿玉芝如意指了指黄冲身边的男人,「柳?,鲁宥就厚道多了,只有他帮你打圆场来着。不愧是昔年卢氏王朝的头等学阀出身,涵养就是要好一些。」

柳?连忙躬身致谢。鲁宥也已经转过身来,是个面如冠玉的英俊男子,他笑着拱手还礼,「渠帅不必客气。」

沈蒸始终面无表情。

学阀?

他娘的,还真是头回听说这个词语。

黄冲抹了一把嘴,再次转身,「喂,渠帅身边杵着的,你小子姓沈,对吧?你叫什麽名字来着,算了,听说你是个武把式,挺能打的,耍套拳来看看。」

柳?微微变色,沈蒸却是依旧神色如常,还真就开口报了自己会哪几种拳法,再问他想要看哪种把式。

如此一来,反而是搞得黄冲有些兴致阑珊了,总不能真让这小子在那边噼里啪啦砸袖子跺地板吧。就算他乐意,六爷乐意吗?

黄冲便换了一个法子,笑问道:「刚才听渠帅说了关于你的一些事迹,咱们个个刮目相看,姓沈的,你们混江湖的,是不是都得这麽心狠手辣,六亲不认,才能出头?」

沈蒸说道:「爹娘还是要认的。至于昨天歃血为盟的兄弟,明天还是不是,得看情况。」

黄冲显然被这句话给噎到了。

又有一张面孔转过来,啧啧道:「狗咬狗?」

沈蒸说道:「找一条好使唤的狗,也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。」

柳?有些着急,你这小子,才劝过你别乱说话,怎麽一句句都如此夹枪带棒的,真不知道惹恼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,你都有可能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?找人杀你,肯定不敢,毕竟是闹出人命的事情,但要说让你今晚就少条胳膊断条腿,还可以让你主动闭嘴,都不敢去官府说三道四……是多简单的事?

那张偏阴冷的年轻脸庞,言语也跟冰窖里拎出来的冰块似的,「理解,出身不好,想要出头,总是富贵险中求。」

「你这种人,我还算熟悉,比如你的眼睛里边,女人永远就像没穿衣服,男人值几个钱,你也能通过观察和聊天,很快就有个大略的判断。沈蒸,原名深蒸笼,因为你觉得名字不好听,十四岁就自己去掉了个笼字,凑合着用『沈蒸』了,是想要讨个好兆头,蒸蒸日上,前程似锦?」

「那你是不是不该留在京城这边,至少离京城和陪都远一点,例如挑选一个偏远些的州郡?在那边拉起一个帮派,我觉得你离乡越远,可以混得越好。既然如今投名状也递了,铁了心要跟着柳?混,沈蒸,也该谋划谋划要走什麽路了。比如找块飞地,求柳?让你去那边混,花个三五年光阴,证明一下自己的本事?或是让渠帅单独给你某一条线的财路,不必大,只要这条线都属于你一个人管就可以了。」

「大骊京城是什麽地方,你沈蒸每天提心吊胆,小心自己不要阴沟里翻船?」

「你沈蒸也能算是什麽船吗,别说小舟啥的,你们就是那条臭水沟嘛。」

沈蒸微微讶异,这家伙肚子里有货!黄冲什麽狗屁侯爷的,给他提鞋都不配。

若是性格软绵一些的,跟开口说话的这种人同处一室,简直就是遭罪。

沈蒸反而觉得极有意思,习惯性拇指搓动食指,点头道:「有道理,记住了。」

贵公子问道:「沈蒸,知道为什麽让柳?把你喊过来吗?」

沈蒸先拱手,沉默片刻,再说道:「六爷是注定一辈子都不会踩到烂泥巴的天生贵人,偶尔闷得慌,总要找点乐子耍,就像每天吃惯了山珍海味,偶尔尝一尝腌菜,能解腻。」

「六爷,我只上过几天村塾,不会说话。但是我可以保证一件事,话可能会说错一两句,但只要是六爷吩咐下来的任何事情,我都肯豁出性命去做,做好了,我就厚着脸皮讨个赏,哪天做错事了,六爷也不必把杯中酒洒在地上。」

「相信六爷肯定听得出我说的每句话,是不是真心话。我至多在一些小事上与渠帅抖机灵,绝不敢在六爷这边说错一个字!」

贵公子扯了扯嘴角。

黄冲率先打破沉默,讥笑道:「难怪柳?说你是条好狗。看家护院的本事一般,放出去偷偷咬人几口,是完全没问题的。」

柳?神色尴尬。

沈蒸收敛微妙心绪,倒是全不在意。

鲁宥暗自点头,举起手中酒杯,喝了一口酒。沈蒸确是狠人。

贵公子蓦然笑道:「他娘的,真是个妙人。」

沈蒸眼神恍惚,世上真有人物,不用是武学宗师,也不必是神仙中人,单凭一句话,好像就可以让整间屋子变换天地?

不过贵公子还是摇了摇头,「你有句话确实说岔了。什麽鞋底板不踩泥巴之类的,不就是暗讽我时人不识农家苦?说黄冲他们几个是可以的,我则不然,我是勉强晓得民间疾苦的,比如你十二岁就开始胡乱拿刀砍人了,我比你更早就开始摆摊卖东西了,赚的钱,不是金子银子,更不是神仙钱了,是一颗一颗铜钱赚的,挣着了点钱,才能吃顿饭,还未必可以吃饱,吃好?想啥呢,做梦吧。」

坐直身体,绰号六爷的贵公子,微笑道:「自我介绍一下,我叫黄连,绰号是随便取的。我既喜欢赚钱,也很喜欢江湖,更喜欢跟不同的人结交不同的朋友。」

贵公子以玉芝如意敲打手心,微笑道:「行了行了,你们都消停点,就别一个个轮番上阵,吓唬我们沈帮主了。」

黄冲立即垮了肩头,委屈道:「六爷,为啥是我装恶人啊,凭啥是鲁宥跟窦昱搁那儿装学问人呐。」

屋内顿时哄然大笑,柳?终于回过神来,也跟着笑起来,他使劲拍了拍沈蒸的肩膀,「他们都是在开玩笑。」

黄冲转身抱拳,「沈蒸兄弟,跟你道歉个。今儿除了你被蒙在鼓里,就属我最惨了,估计你这会儿已经记恨上我了,没事,处久了,你就知道我这个人不坏的。」

窦昱同样转身,微笑道:「为了配合黄冲演好恶人,我可是打了好久的腹稿,多有得罪,等会儿我与你自罚三杯。」

沈蒸愣在当场,既有如释重负的神色,又明显有些尴尬,好像先前气氛肃杀,他还能够面对,绝不认怂,现在这般融洽,反而手足无措起来,沈蒸只好挠挠头。

站在角落花几那边的木讷男人,却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。

他不是练气士,更不是武夫,但是他明显感受到了沈蒸转瞬即逝的那种巨大愤怒,以及一缕极其浅淡的杀意。

这是一种直觉,更像是靠猜。

不过真正让男人对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,还是后者明显进屋子之前,就想到屋内极有可能有藏着修道中人,所以除了那个搓动手指的细节,就一直在刻意调动各种情绪,竭力控制自己的内心。

只是不知为何,男人并没有提醒那位六爷。

得了六爷的眼神授意,柳?搬来两条绣凳,让沈蒸坐在黄冲身边,自己坐在了最外边。

黄冲给沈蒸和柳?分别递过去一只帮忙倒满的酒杯,笑道:「沈蒸,渐渐习惯就好,我当年都被吓尿裤子了。」

沈蒸长呼出一口气,咧嘴笑道: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,亏得刚才不敢靠近园子大门,就在柳树底下撒了一泡。」

黄冲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,哈哈笑道:「爽快人!你先不着急认我这个朋友,我先认你做朋友就是。」

接下来一起喝着酒,沈蒸很不自在,只不过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了,比如鲁宥提到了南方某国的兵部库存私卖器械一事,黄冲提及了桐叶洲某个仙家门派的生意经,以及祖师堂内部的一场斗殴。沈蒸低头喝了口酒,以前总觉得再天壤之别,也有个限度,如今才晓得是自己井底之蛙,不知真实的「天高」与「地厚」了。

喝了个微醺脸微红,贵公子一看就是个好酒的,竖起大拇指,笑眯眯道:「我哥提醒过几件事,首先,离开家门,到了外边,不要跟任何当官的来往。我哥说就我这浆糊脑子,是绝对聪明不过他们的,所以呢,不可与官亲,更不与官斗,躲着他们便是。」

他翘起食指,「其次,不可以跟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们攀交情,套近乎。别看他们脸上多热情,嘴上如何客套,总是假的,他们看待我们这些凡俗夫子,内心总是瞧不太起。何况腾云驾雾的仙家,谁没有几手稀奇古怪的术法,比如点石成金,穿墙术啊,站在他们面前,就跟没穿衣服差不多,藏不住什麽事情,说不得连心声都要被听了去。」

他伸出中指,「第三,不要被认出是谁。万一在外边被人揍了,回到家也别跟他诉苦,他说不定还会再骂我一通,就此禁足在家别想出去撒野了。」

他抖了抖手腕,撇撇嘴,轻轻叹息,眼神幽怨道:「摊上这麽个规矩多丶死脑筋的哥,长兄如父,也是没法子的事。」

沈蒸极为震惊,这位六爷,竟然还能被谁管着?

他确实在骨子里怕了这位近在咫尺的六爷,看似喜怒无常,心思不定,偏偏,沈蒸甚至开始后悔今天来见他。

沈蒸觉得这位六爷,绝对不止戴了一张面具,其「真实面容」,恐怕自己这辈子都瞧不真切了。

但是可以确定,六爷只要心狠手辣起来,他沈蒸一定怎麽死都不知道。

一位中年男子敲开门,轻声道:「六爷,乙字房那边有场风波,真相暂时不明,总之魏浃被打得不轻,摔进湖里了。」

贵公子大笑不已,乐不可支,「魏浃这个狗东西总算给人打了?好事啊,哥几个,都提一杯,好好庆祝庆祝。」

中年男人继续说道:「六爷,真相如何,不太好说。不过我也去那边了解了一些皮毛,动手的,好像是从中土神洲那边某个大王朝来的一拨修士,护着个神色倨傲的少年。大概他们喝了点马尿,就有点找不着北了,说着一些咱们听不太懂的鸟语,约莫是不知怎麽就聊到了这场庆典,估计是说了些很难听的话,毫不在意还有两位园子里边的侍女在那边伺候着,其中一个,兴许是实在没忍住,不知是听明白了什麽,反正她就还嘴了几句。小姑娘这会儿半边脸肿成了个馒头,瞧着可怜极了,都站不稳了,正蹲在地上,给吓得哭都不敢呢。」

沈蒸觉得这家伙说话怎麽如此怪,听听他的措辞,好像,大概,约莫,估计,兴许?

黄冲几个当然不敢随便表态,都在小心翼翼看着六爷的脸色。

听了个大概,黄连眼睛一亮,「如此说来,魏浃这个狗东西是受委屈啦?」

中年男人摇摇头,「魏浃是腆着个脸去赔不是的,对方不领情而已。我猜的。」

沈蒸愈发纳闷,魏浃是怎麽招惹到你了,给你戴过帽子吗?这麽往死里坑他?

黄连晃了晃玉芝如意,自言自语道:「中土神洲那边来的过江龙?我猜猜看,多半是那个牛气哄哄的大绶王朝了。听说这次悄悄来了个最受宠的皇子殿下,有点棋术,跟谁学过棋来着,给忘了。」

鲁宥几个,心情各异,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,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,而且位居前列,亦是国力鼎盛。

黄连脸色瞬间阴冷起来,骂骂咧咧,「啥玩意,一帮外地佬,就敢在咱们大骊京城砸场子,哥几个,都别愣着了啊,赶紧的,干他们娘去!」

黄连突然问道:「魏浃那边报官了没有?」

中年男人说道:「没呢,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长在脑门上边的,所以他眼里肯定就没几个当官的。当然他经常念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。」

黄连小心翼翼道:「曹侍郎不会猫在园子某个地方盯着那边吧?」

这座园子的甲乙丙字房,都是临湖的独栋院子,但是黄连故意让柳?要了一间普通的屋子。

中年男人摇头道:「魏浃他家曹叔叔好像还在吏部衙署忙呢。」

黄连有点急眼了,「别『好像』啊,给句准话。」

中年男人说道:「六爷,我是你的贴身扈从,又不是吏部衙门的门房,上哪给你找句准话去。」

黄连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,「也是个靠不牢的狗东西。」

中年男人霎时间也急眼了,「六爷,骂我是条路边找屎吃的土狗都没关系,骂我跟魏浃是一样的狗东西,就太羞辱人了吧。我这个人一般不记仇……」

黄连无奈,「好好好,小爷给你诚心诚意认个错,求你抬抬手,别记仇了,行不行?」

中年男人点头道:「魏浃这个狗东西被打了,我心情不错,便不记仇了。」

沈蒸如坠云雾,还能这麽跟六爷聊天的?

就在此时,始终站在屋子角落那边的木讷男人,朝黄连摇摇头。

黄连走上前几步,背对着众人,用一种略带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。

木讷男人终于开口说话,「说了不许去。」

黄连一发狠,就要转身,

木讷男人也不拦着他,只是淡然道:「有些事,你可以由着性子,有些事,你不可以越界半点。」

这是祖宗家法。

已经走到门口的黄连立即停下脚步,嘴唇颤抖,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,背对着那个男人。

不知道是不愿意看他,还是不敢看他。

别说是沈蒸,柳?,甚至是鲁宥黄冲他们这拨人,全都呆若木鸡。

中年男子叹了口气,劝说道:「六爷,听你哥的。」

黄连快速转身,将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边。

男人纹丝不动,玉芝如意在他脸庞边上疾速飞过,狠狠砸在墙上,不是砰然碎裂后一块块摔在地上,而是瞬间化作齑粉。

沈蒸内心巨震,六爷绝对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。

男人问道:「消气了?」

黄连点点头。

男人说道:「好,你现在可以去凑热闹了。记住了是凑热闹,不要让自己变成个热闹。」

黄连讶异,试探性问道:「当真?」

男人只是说道:「记得关门。」

————

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,凭空出现三道身影。

城头校尉霎时间如临大敌,明处的铁甲铮铮作响,暗处的阵法涟漪微动。

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将便抬臂做出几个手势,所有人都瞬间恢复如常,退回原位。

那三位不速之客,玉树临风的金冠道人,黄帽青鞋的清逸青年,居中者,是个青衫男子,新任国师。

职责所在,披甲武将快步走向陈国师,只是拱手便默不作声。

其实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规矩,在某些特定地界,不要随便与某些重臣言语。

陈平安点头致意,后者便离开此地。

宋云间心情舒畅,举目远眺城外的京畿景象,人烟稠密,田畴丰饶,一派生机勃勃的太平景象。

他有所感悟,慨然说道:「这就是身国共治。」

道家一部典籍的《地真篇》有言,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。

陈平安点头道:「人天一体,身国同构。」

宋云间犹豫了一下,「那麽道家的地统学说,国师何曾精研?」

土王四季,罗络始终。青赤白黑,各居一方。皆禀中宫,戊巳之功。

陈平安说道:「略懂皮毛。」

宋云间小心翼翼说道:「我先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,『多深贼地,故多不寿,何也,此剧病也。』虽然说的只是起土,可若是往大了说……」

小陌皱眉不已。你说话不过脑子不挑场合的?

陈平安主动说道:「我师兄在宝瓶洲开凿出一条齐渡,我在桐叶洲也在开凿大渎,的确有『妄凿大地,妨碍地统』的嫌疑。」

宋云间问道:「国师事先就想到这种弊端了?早就有过一番权衡利弊,才决意要如此行事?」

陈平安说道:「是事后才想起的。当时做决定比较急,谁来劝都不管用。不过就算事先就有计较,也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。」

宋云间讶然无言,可能是想要找补,轻声说道:「做小事多商量,做大事少商量,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业不商量。」

陈平安笑道:「你适合做官。」

宋云间爽朗大笑。

此刻陈平安站在这里,很想知道崔师兄当年站在城头上,在想些什麽。

人居天壤间,大墙上蒿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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