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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宽路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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双方徒步下山,期间毫无征兆下了一场细雨,陆沉笑着变出两把油纸伞,询问陈平安需不需要蓑衣,陈平安摇摇头,伸手接过油纸伞,犹豫片刻,缓缓下山,主动跟陆沉讨要了一壶酒,两人边走边喝,名副其实的带酒冲山雨了,撑伞下山,一起走出龙宫遗址,蓦然返回去往村塾的乡间道路上,陈平安收起油纸伞,说道:“有无飞剑,是否能够成为剑修,关捩所在,是朱敛?”

陆沉使劲抖了抖伞上的雨水,笑道:“看破不说破,说破没朋友。”

陈平安看了眼脚上被雨水浸透、沾染泥泞的布鞋,凝神片刻,叹了口气,抬头笑道:“我这叫诤友。”

不用怀疑陆沉的心智和手段,道高术多,举世公认。要是早生七千年,远古天下十豪,必然有陆沉的一席之地。

某种意义上,陈平安此次使用符箓分身的手段,用来砥砺境界,将尽可能多的三教百家学问熔铸一炉,最终为笼中雀和井底月搭配出三千小世界雏形做铺垫,就是一种“见好就收”的模仿。比如先前剑灵,或者说持剑者,就曾泄露过天机,说陆沉可能在偷偷练拳,试图攀登武道之顶。这就是陈平安在水边有此猜想的线索之一,既然反正都是瞎猜,不妨放大胆子,把一个渐渐认真起来的掌教陆沉想得厉害,更厉害,甚至是……未来人间最厉害的那个存在。

陆沉抬起手中并拢的雨伞,如持剑,抡臂画圆,坦诚说道:“是否成为剑修,不全是好事,对我的自家修行而言,后患无穷,属于一种自隘其路的蠢笨行径,陆沉从一个志在十五境的道士,由蹈虚转务实,变成一位纯粹剑修,一定是势不得已了,白玉京的三掌教必须拔高一层战力,才出此下策,属于一种无奈之举。”

说到这里,陆沉转头笑望向陈平安,“别紧张,跟你关系不大,都是些从未彻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。”
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每座天下都是如此。

“陆道长用心良苦,也算是一种未雨绸缪。”

陈平安给出这个公道评价之后,停顿片刻,说道:“说理不举例,等于没讲。比如?”

陆沉手持雨伞,边走边戳,有点像当年的少年刘羡阳,缓缓道:“比如天时有变,白玉京摇摇欲坠,一座天下的道统岌岌可危。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态发展,余师兄不得不与半座天下为敌,势单力薄,无敌的余师兄,竟然有性命之忧,好像可以绵延百世万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断绝的可能,不管如何,我必须从旁观者变成余师兄的并肩者。”

“想要有资格与余师兄并肩而立,一同面对天下大势的潮头,贫道就只有两种选择了,要么一步跻身伪境十五境,震慑天下群雄。强迫青冥天下再无以卵击石、毫无胜算之事。”

“要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,使得三千年来的所证大道,功亏一篑,五梦七心相,辛辛苦苦到最后,竹篮打水一场空,只是选取其中一条剑道登高,无限大接近十五境,却又无限小远离十五境。以往三千年做不成、但有一丝希望的事情,可能往后六千年都做不成了,贫道只能一意孤行,从余师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权柄,再无百年限制,换我来长久坐镇白玉京,最终处境,类似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。”

“以杀止杀,不管是谁,犯禁即死。”

如此一来,等于人间再无昔年陆沉。

白也就无需主动拜访南华城了。

一口气说到这里,陆沉随手将空酒壶抛入溪水当中,“想一想就糟心,不想又不行,只能更糟心。”

陈平安笑了笑,安慰道:“一样米养百样人,当家三年讨狗嫌,何况是掌教天下一百年。”

陆沉神色古怪起来,原来之前在白玉京,他这个当师弟的,他也是用类似道理安慰余师兄,结果挨了一记斜眼,余师兄显然是不领情的。

陈平安问道:“你刚才所谓的半座天下,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,还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内。”

陆沉哈哈笑道:“可能都有可能吧。”

神霄城的“小道童”姜云生,玉枢城的“小余斗”张风海等,他们都可以算是土生土长的白玉京道官,在他们身上展露出来的不同脉络,修行道路和心路走向,一个个“偶然”出现得多了,其实就是某种必然。

当初陆沉借给陈平安一身十四境道法,后遗症已经逐渐凸显出来,就像是一场拔苗助长,使得陈平安暂时得到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境界,以十四境身份,仗剑走蛮荒,还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,看待宝瓶洲一洲山河如掌上观纹,等到归还境界,就会出现一种落差,如贫寒子骤然富贵,又如富贵子再次家道中落,如果一直得不到妥善解决,陈平安迟早有一天,就会……厌世。

所以陆沉这次重返浩然,除了寻找宁吉,属于一桩公事,另有私心,就是想要看一看陈平安当下的心境。有机会的话,为陈平安提醒几句,愿意的话,陆沉还出手帮忙查漏补缺。

这就是陆沉之所以是陆沉、人间只能有一个陆沉的原因了。

然后陈平安也没有让陆沉失望,七显二隐总计九个符箓分身,散落一洲各地,要么在市井民间,要么在山脚,至高不过半山腰。

这就是陈平安的一种补救,务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对人间和山下的印象。

当然此外还有一种不为人知、陈平安有意为之且不自知的隐藏企图,陆沉在古潭之畔,已经大致猜出了陈平安为何如此苦心积虑去“自欺欺人”继而瞒天过海。

作为真身所在,陈平安在此化名“陈迹”。

其实先前与细眉河水神高酿同桌饮酒,陆沉就察觉到了蛛丝马迹,只是陈平安自己都没当真,高酿也只是当做一种溜须拍马。

许多话,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。那么犹有一些话,是言者有心听者无意。

比如“已为陈迹,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,有感于斯文”,又例如“又是长久的看客,不得走一个”。

陆沉看着陈平安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在有些事情上,你比我强太多了。”

所以陆沉愿意假装不知道有此事,看破不说破。

只因为此时此刻的陈平安,是注定听不懂这些内容的,陆沉便岔开话题,继续说道:“因为无法拥有阴神,就退而求其次,起北斗星局,分身为九,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,将其视为一场对陆沉五梦七心相的拙劣模仿,你才几岁,能有这般造诣,相当不俗气了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陆道长的自夸手段,更不俗气。”

陆沉问道:“能不能冒昧问一句,先后两次试图破境,为何会失败?”

在密雪峰长春-洞天之内的那座私人道场,陈平安已经两次跻身玉璞境无果,所以第三次,慎之又慎,再小心都不过分。
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诚布公说了两次闭关的粗略过程和结局,“第一次闭关,遭遇的心魔数量极多,跟我所知的元婴修士过往经验,很不一样。但是这些心魔又过于脆弱,虽说看似险象环生,经历了些困难,将它们一一打杀,都属于那种虚惊一场的有惊无险,于是我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,所以在玉璞境的门槛,驻足不前,是不敢跨出那一步,担心存在一个巨大的陷阱。第二次闭关之前,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安排,觉得万无一失了,结果在那个境地之内,又不一样了,并无任何一头显化的具体的心魔出现,天地空茫茫一片,孑然一身,独自行走。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,记不起很多人很多事,还是每走一步就忘记一点,如果停步在原地,光阴长河就会跟着停滞不前,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,当我回退一步,就会多记起一个人或是一件事,再往前走就是遗忘,既然是闭关,要破境,总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兜圈子、鬼打墙下去,浑浑噩噩,稀里糊涂走了不知道多久,多远的路,最后出现了一条并不宽阔却无法逾越的长河,河对岸那边,好像站着一个个没有面容的人,在凝视着我,我知道他们都认得我,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,可我就是记不起他们了。当我越想记起他们,那条河就越来越宽阔。最可怕的事情,是当我回头,发现原本容貌清晰的身边人,也都一个个身形模糊起来,我的道心并未因此而崩溃,反而愈发坚定,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,通过无数缜密的计算和推理,最终做出了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,但是只有直觉又告诉我,理性上的正确,这是一条……并未如我预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,也能登高,甚至是登顶,但会是两个……我了,两个自己,两个陈平安。”

极少叹气的陈平安,说完这些心里话,忍不住长长叹气一声。

陆沉笑道:“退出这种古怪心境,会觉得是庸人自扰吗?”

陈平安无奈道:“在道场内,想了很久,没有答案,当时走出道场的时候,我就被迫做了一场与这些思绪的切割,免得影响到日常生活。”

陆沉伸长手臂,手持“长剑”,轻轻拨弄着路边的草木,说了些题外话,一语道破天机,“我在白玉京那边,借助一件外物,做过些推衍,算出蒲山云草堂叶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图,你没有打开,是对的。因为里边藏着一个假的齐静春,是……”

陆沉抬手指了指天幕,“是那个家伙假想中的齐静春,你要是在桐叶洲打开画卷,遇到了这个齐静春,就会有大-麻烦,这种麻烦,不是说害你长久停滞在地仙一层,恰恰相反,反而可以帮助你破开一个同样虚假的心魔,在青萍剑宗道场之内,毫无凝滞地跻身玉璞,甚至可以势如破竹,快速跨过仙人境,进入飞升境。这就是拔苗助长,用练气士的道心滋养壮大你的神性。这种行径带来的结果,有点类似我摒弃五梦七心相换取一个纯粹剑修,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,长远看后患无穷。”

陈平安心神悚然。

陆沉说完这些话,忍不住骂了一句娘,伸出手臂,一抹鼻子,竟然流鼻血了,陆沉抬起头,轻轻揉着鼻子,先止住血,这下子是彻底放开了,骂骂咧咧,大骂周密是个阴魂不散的狗东西,周密你有本事就来人间与贫道一战,王八蛋玩意儿,仗着一座远古天庭作为道场,欺负一个阴神阳神都未归位的陆沉算什么本事……

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,陆沉摆摆手,笑呵呵道:“没事,毕竟离得远了,周密这个狗东西出不了全力,只是相当于十四境巅峰修士的倾力一击,毛毛雨,不痛不痒……”

陈平安沉默片刻,提醒道:“陆道长,又流鼻血了,擦一擦。”

陆沉悻悻然,又抬手擦去鼻血,继续碎碎念,如泼妇骂街一般,诅咒周密生儿子没屁-眼,走路上挨雷劈,死翘翘了买不起棺材板……

陈平安刚想说话。

陆沉霎时间从病恹恹的模样,变得龙精虎猛,中气十足道:“想啥呢,要是将你心境内的陆沉变成周密,为时过早,你哪来的胜算。在战场上,一味意气用事,只能送人头送战功这种事,千万别做,你是当过隐官的人,这种再浅显不过的道理,总不需要我来多说吧。”

陈平安问道:“伤势如何?”

陆沉大摇大摆道:“关系再好,再是朋友,咱哥俩以后仍然免不了一场问道斗法,岂能让你早早知晓贫道扛揍本事的深浅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既然陆道长都这么说了,那我就这么信了。”

陆沉使劲点头道:“担心谁都不用担心贫道,贫道今儿就把这个牛皮吹在这里了!”

因为进入过陈平安的心境,陆沉更是与那个存在面对面过。

很清楚陈平安自囚之举的关键所在,一座座书城、一条条书山的形成,都是其次的,而那些空白的虚无的纵横交错的“栅栏”脉络,才是围困那个存在的关键所在。因为每一条脉络,都是陈平安刻意为之的“遗忘”。

凭此陆沉便知道了为何陈平安两次试图重返玉璞境都失败的缘由。

陆沉曾经说过一句无心之语,所有新形成的习惯,都是一种遗忘,是对自己的背叛。

而且陈平安的“心魔”,要更深一层,与之为敌,就需要陈平安主动遗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。

这个心魔,可以说轻如鸿毛,只要陈平安自己愿意跨出那一步,过此心关,轻而易举,可谓是水到渠成。

可是陈平安做得到吗?

大概这就是修道之人,所需要面对心魔的真正难缠与可怕之处。

就像当年邹子在杏花巷那边摆摊,那串白送不收钱的糖葫芦,可能整个骊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无所谓,唯独泥瓶巷的那个孤儿吃不得。

简而言之,我们兴许走得出一座苦难重重的书简湖,却未必能够走出一座处处美好的落魄山。

不堪回首的往事,与之背对而行,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,不回头看就是了,最终就可以越走越远,直到彻底释怀。

陆沉突然说道:“凡夫俗子,谁敢说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?出门在外,有几个人是每次都随身携带雨伞的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已经想明白了。”

方才在龙宫遗址内,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雨,自然是陆沉故意为之。

在大骊京城,当初陈平安去寻找陋巷内的女子武学宗师周海镜,当时也是脚穿布鞋,陈平安往返一趟,脚上布鞋不沾泥。

因此还被心细如发的周海镜给误会了,把陈平安当成那种印象中的山上修士,每次下山,要么居高临下的历练,不然就是游戏人间。

在陆沉看来,你陈平安留下一双布鞋不穿即可,长久保存珍藏,就足够了。

其余布鞋,该穿就穿,不管天晴下雨,都应该穿出屋外,走在大道小路上边,脏了就脏了,脏了就洗,过于珍惜,反而有违赠送布鞋之人的初衷。

陆沉微笑道:“若是所有心中美好,都成为了一种负担。那么美好的意义何在,如果如此,肯定是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了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才发现陆道长说道理,是一把好手。”

陆沉哈哈笑道:“才知道啊。”

之后就是边走边闲聊。

聊到了山上那三种凝聚天地灵气的神仙钱,曾是光阴长河中的神灵尸骸流散、继而凝聚而成为实物。

落魄山创立下宗,势在必行,在陆沉看来,在桐叶洲有个青萍剑宗,此举非但不仓促,反而时机正好。不然全部拥挤在落魄山上,哪怕那边确实有几个藩属山头,可光是小陌,白景他们几个,哪怕他们不汲取当地的灵气,但是你我都很清楚,大修士就是大修士,哪怕他们纹丝不动,不对外攫取一丝一毫,对山水气数的影响也是极为可观的、深远的。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个下宗,那么加上崔东山、米裕他们留在山中,就过于臃肿了,过于一家独大,就会无形中削薄落魄山、乃至于披云山和整个北岳地界的气运。”

很想念某些人。

想念,是一座无需喝酒的醉乡。能够离开这座醉乡的唯一道路,唯有喝酒。

年轻人,朝气勃勃,喜欢也敢于否定世界的诸多不合理。

某些老先生们的心胸气量,都是被历史和苦难撑开的,所以在各种各样的年轻人那边,这些老人们都愿意对年轻人的言行,说个好,给予肯定。

陆沉突然问道:“有无袁化境,你都会去那座律宗寺庙,可能只是换一种身份而已,吃斋饭,抄经书,偶尔跟着小沙弥一起持杖登山看云起,对吧?”

陈平安点点头。

陆沉说道:“但是没有袁化境临时起意的下山,跟你开诚布公言语一番,没有他的提醒,你可能在那边抄经再多,都不会知道那桩典故,不清楚寺庙内藏有六祖当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蜕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”

陆沉笑道:“这就是佛缘。”

陈平安疑惑道:“你想要说明什么?”

陆沉说道:“佛门罗汉,十六应真,常驻人间护持正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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